下面這些文字,送給早早小盆友,愿她以后的生活少一些鴨梨,多一分逸然。

我們去見邱兵的那天午后,他7歲的女兒早早病了,邱兵從醫院忙完后匆匆趕回,和我們聊另一個即將呱呱落地的小女兒——梨視頻。

2023年6月22日,也是在早早幼兒園畢業典禮上,作為家長代表致辭的邱兵,首次公開側面證實,他即將離開澎湃新聞,“ 6月是早早的告別季,也是我的告別季,我也要告別前面一份事業,去做一些更困難也更熱愛的東西。”

從2002年冬至開始籌辦東方早報,到2023年7月1日走出延安中路839號,邱兵在那座破舊的21層小樓里,待了接近14年。大器晚成的東方早報,初生牛犢的澎湃新聞,都屬于邱兵帶領之下的體制內創業成果。

如今,內容創業方興未艾,短視頻風口正旺,邱兵和他的團隊,又重新出發了。在知天命來臨前,他選擇了盡人事。梨視頻項目由有“中國默多克”之稱的黎瑞剛先生投資,黎叔所在的華人文化注資6億元占股70%。

接受浙報集團旗下的“傳媒評論”采訪首談梨視頻時,酷愛足球的邱兵將黎瑞剛引為可托付的知己:“1994年,巴蒂斯圖塔是世界足壇最好的中鋒,當然馬拉多納才是阿根廷隊真正的隊長,巴蒂說:‘只要老馬在我身后,我就會腳下生風。’我們愿意把這句話送給黎先生。華人文化以及黎瑞剛先生是我們團隊唯一愿意追隨的投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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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敘事的方式要有徹底的改變”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邱兵,此前對于他的了解,幾乎都來自于他的文字。在上海西北角的梨視頻的辦公室,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等梨視頻正式上線時,還會再寫點什么嗎?

 “可能會寫吧”,邱兵笑著回答。

不過,他馬上又察覺意識到,作為一個短視頻創業項目,再以發刊詞的形式去推廣,好像又有些不合時宜。他自嘲過去寫的都是“酸文”,自嘆形象不好意思上鏡示人,在上海待了30年的邱兵,深受精致內斂的海派文化浸潤,言談舉止,表露無遺。

等他點燃一支煙,煙霧開始繚繞時,四川人游戲人間的煙火氣息又回來了。不時爆點粗口,同為重慶老鄉的新榜同事,還聽出了口音。

他18歲離開重慶負笈復旦,在朝天門碼頭和母親道別時說,“我要當一個好記者”。這一點他做到了。長期的媒體職業訓練,也讓他的提問與回答,都敏銳機智又進退有據。

我說梨視頻奧運期間上線的“冷面”系列視頻,推拉搖移跟甩,鏡頭調度復雜,有點像CCTV。他聽完哈哈大笑,隨即又馬上補充糾正,應該是CCTV-5才是。

作為梨視頻首批試水欄目,“冷面”選擇在今年奧運會期間,追蹤采訪了一些往屆亞軍,以此反映舉國體制下競技體育的另一面。抽著煙的邱兵說:“這也是晚上抽煙瞎聊出來的,我看了之后,覺得意思傳達出來了,有一些反中國式成功學,但有些地方比較慢,不太適合移動端觀看。”

文字是邱兵團隊最擅長的武器,可是,現在他們卻選擇了乖乖繳械。

梨視頻將全部以30秒到2分鐘左右的短視頻形式呈現,“對敘事的方式要有徹底的改變”,這是梨視頻所努力的方向,“因為這個片子,我們內部還列了一些‘負面清單’,哪些表達方式我們不能接受。”

就像2023年澎湃新聞上線前,團隊開設了包括“紙牌屋”“飯局閱讀”“自貿區郵報”等一系列微信公眾號一樣,梨視頻這一次也選擇了相似的路徑,“冷面”“風聲視頻”“微辣video”“老板聯播”等視頻欄目,也已在全平臺撒網測試,只等梨視頻11月3日正式上線,星星之火即可匯聚成燎原之勢。

不同于“一條”“二更”這樣的PGC短視頻創業項目,梨視頻想要成為的不是生活方式內容提供者,而是一家超大型的資訊供應商,而且,最終要把用戶聚攏沉淀到自有平臺上來,這樣做的前提是邱兵有“兩點信心”,“對梨視頻的內容本身是有點信心,對客戶端的體驗也有點信心”。

前期所有的試水,都是測試,等于是在預演:“在產品上線之前,我們先做一些樣品,分發到秒拍等平臺上看效果,檢驗現在的操作思路。有的視頻評論里會有人說,你這個拍得太慢,沒表達清楚等問題。上線之后,重點就是我們自己的App。但是會有限度地和一些平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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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他媽現在還生產內容,

癟三才干這事”


邱兵自稱是“上個世紀的報人”,其實見了他就會發現,他根本不像什么所謂的報人。

2023年7月22日,澎湃新聞App通過蘋果商店審核正式上線,一篇《我心澎湃如昨》刷爆了媒體人的朋友圈,那也許是邱兵這輩子最像報人的時刻:盛意拳拳,情懷滿滿。

可是,如果讀到他當天下午在朋友圈的回應,想象的形象頓時又從報人跌回了段子手——“又睡了一小時,上微博一看,我操,全是罵我的。核心意思:1.酸溜溜的愛情和時政新聞有個錘子關系;2.別說我沒有讀懂,又看了一遍,滾粗;3.這一輪沒節操刷屏你們丫花了多少錢。前兩條只能流汗以對,捫心自問,是有問題。最后一條,真沒花一分錢。”

這哪有什么報人風范啊,簡直可愛到有點像小憤青。8613班的吳曉波同學對此文的點評應該說的沒錯,“邱同學如果晚生十年且考不進復旦新聞系,今日恐怕沒韓寒啥事。”

一個月后,吳曉波在那篇著名的《我的總編同學們》里,回憶了同班同學邱兵的一些往事,吐槽他在堂堂黨報《文匯報》的職業生涯是“混了十三年”:“我的大學同學里,邱兵長得最俊俏,卻也最邋遢。畢業后他分配去了《文匯報》,以寫社會題材的大特寫出名,周末時就去復旦母校打麻將,據說麻友們都是數學系在讀博士,往往到了凌晨,睡眼惺忪把手一攤:借我五十塊打的。”

吳曉波的評語狡猾而大膽,相比之下,秦朔顯得善良而溫和。在接受新榜采訪時,總編輯同學之間的惺惺相惜,通過微信語音也散發著基情味:“邱兵在始終保持理想主義的同時,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在咱們同學中,他最能夠把一個事物中最有傳播價值的地方提煉出來并發揚光大。他發掘放大的專業能力,以及永遠保持的好奇心創造力,讓人佩服。”

秦朔這段一板一眼的表白,仿佛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般,因為就在我們采訪的那個下午,邱兵也有一段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獨白,只是表達方式依舊有些玩世不恭,“我出來做梨視頻,所有人都來問我,你是不是要做機器聚合?機器只是一個工具而已,但現在變成了趨勢,反而沒人來生產內容了。現在都認為,誰他媽現在還生產內容,癟三才干這事,只有沒有想法不會有大作為的人才做這事。蠻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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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你的創業啟航儀式辦成入校30年聚會”

8613班部分同學入校30周年合影

今年5月邱兵離職傳聞鬧得沸沸揚揚之際,秦朔寫過文章為同學鼓氣,“在微信里,我給邱兵發了簡單的四個字:創業成功!今年是我們步入大學校園30周年,那就把你的創業啟航儀式辦成復旦8613入校30年的聚會吧。”

可惜,老實人如秦朔,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但有一個同學,一個邱兵最惦記的人,Z同學,估計是不會來的。Z同學是邱兵——那個時候他的外號叫丘八——心目中的林黛玉,一個秀氣纖細的上海姑娘。她畢業后不久去了美國,從此再無音訊,即使在互聯網時代,同學們也沒有能幫邱兵找到過她。”

前幾天重讀此文時,我突然豁然開朗,就像是《少年包青天》片頭曲所唱,“一些漫不經心的說話,將我疑惑解開”。

《我心澎湃如昨》中那個小葉子,最后不也是去美國了嗎?!

這么說起來,一切就清晰了,《我心澎湃如昨》中的“我”自然是邱兵,“GB”其實也是邱兵,邱兵借“我”觀察“GB”的視角,婉轉寫出了真實心聲。一個有點類似懸疑電影《記憶碎片》的劇情模式。不得不感嘆,文章構思真是機智,表達情懷真是高手。

“GB”寫給小葉子的那段話,其實是代替“我”回憶1990年代,其實也是2023年邱兵創辦澎湃新聞時心聲。如今,不妨重讀一遍這段樸實而俗氣的大白話:“小葉子,親愛的,我在你對面寫這幾行字,我生怕你會偷看一眼,我都會流出淚來。因為,我想,我是不會去美國的。你們都說,理想主義已經被埋葬在80年代了。可是,我去美國除了端盤子我還能做什么呢?如果我能用我學到的東西,為我的父母,為我的家人,為我的山山水水做點什么,改變些什么,你和我一定都會感到自豪的。”

人是很難變的,至少,內核與底色難變。

我沒有追問邱兵,梨視頻的“梨”和黎叔的“黎”,是不是也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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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蘋果樹上掉下一顆梨子 ,

喬布斯和牛頓都懵逼了”


不過,新榜創始人、CEO徐達內說,邱兵有變化。

節點有兩個,一個節點是2009年有了女兒早早之后,另一個節點是2023年創辦澎湃新聞之后,這兩個節點讓邱兵加速變沉穩。

在老部下徐達內的眼里,老領導以前有點江湖氣,他一口氣用了三個成語,以概括那種感覺——“推杯換盞”“呼朋喚友”“一醉方休”。現在呢,“談事情從酒桌到了會議桌,做事情變得更穩重更慎重,討論問題越來越認真”。

我有點疑心,不會喝酒的“小黑”的記憶是否準確無誤,在他撰文故作深情回憶東方早報往事以換取老領導為新榜大會站臺的那篇文章里,邱兵重慶璧山的戶籍,被他發配到了重慶萬縣,這兩個地方明明一東一西,雖然高考狀元的帽子應該沒錯;還有,1968年出生的邱兵同志,被他推遲到1970年才出生,說領導看上去年輕也不能這樣說吧。

我更愿相信邱兵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多年好友所說,有現場有細節,“7月1號同學聚會那天,喝了很多酒,他那天正式從澎湃新聞出來,辦公室收拾的物品都還放在汽車后備箱。”

這是他們復旦新聞學院8613級大學同學入校30周年聚會。

我沒有追問邱兵,為什么會從澎湃離職。

這位老朋友說,邱兵身上有一種“奇特的凝聚力”,現實也在印證著這種說法,許多年輕人從全國各地趕來投奔梨視頻。

2023年7月22日在朋友圈轉發《我心澎湃如昨》,并記錄下當時不解——“講了一個寫的不太美的愛情故事,是說環境雖如此,但對新聞要如戀人般,心情澎湃嗎?” ——的湖北姑娘黃敏,兩年后和新婚燕爾的丈夫,選擇了一起投奔上海西北角的梨視頻。

從澎湃新聞轉戰梨視頻的張明揚,雖然偶爾張口還是會說成“我們澎湃”,但是從這位原《上海書評》主編的手舞足蹈的表達中,還是不難察覺感受到他對新事業的熱情。他甚至還想了一句非官方的slogan:“蘋果樹上掉下一顆梨子 ,喬布斯和牛頓都懵逼了”。邱兵原本以為,熱愛故紙堆的歷史控張明揚,不大可能玩得轉視頻技術,沒想到竟也上手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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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500條短視頻,

純原創100條左右”

梨視頻形象片《你的時代》

2023年8月9日我們去拜訪時,梨視頻的辦公室像是一個大網吧,10月24日我們再拜訪時,梨視頻處于搬家前夕,辦公室更像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大網吧,員工越來越多,節奏越來越快,好多在辦公室走動的員工幾乎都是小跑狀態。

為澎湃新聞貢獻取名創意的孫翔也來梨視頻了,我偶遇他時,像是撞見了高考前夕沉迷數學難題中的尖子生,一臉深思,讓人不忍打擾。

10月26日,他在北京參加新浪微博的V影響力峰會,朋友圈秀的圖顯示,媒體類Top100視頻播放排行榜上,“微辣video”“時差視頻”“風聲視頻”“一手video”齊齊上榜。

李鑫今年3月從澎湃離職,以總編輯身份來打頭站籌備梨視頻,5月23日正式張貼招聘啟事,經過五個多月時間,梨視頻目前正式在職員工已有250余人。李鑫表示,“上線之后希望保證在每天500條短視頻的更新,純原創大概100條左右”。

我們去拜訪梨視頻的那個午后,今日頭條正好宣布前Uber中國掌門人加盟,李鑫一邊和我們聊著天一邊刷著手機,然后突然咦了一聲,原來柳甄去了今日頭條啊。

兩個月前,今日頭條宣布豪擲10億加入對短視頻的跑馬圈地中,這是繼2023年“千人萬元”計劃后再度點燃補貼大戰戰火。

可是,作為長期的內容生產者,邱兵對此的感觸是:“內容的價值被低估了。你聽到的天使輪之類的數據,跟媒體人生產一個好的報道的成本,是完全不匹配的。這個體系事實上被搞亂掉了,但也沒有一個合適的體系。”

不管是今日頭條所致力的機器分發,還是微信所捧紅的閱讀數體系,在重塑內容行業新風之際,也出現了一些背離初衷的跡象,邱兵借機吐槽了一下:“我自己也寫過一些‘酸文’,在沒有你們新榜的那些統計數據之前,寫文章基本是發自肺腑的。以前我寫《大河奔流》,都是草草就寫出來了,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得看閱讀數之類的。”

邱兵感嘆,“什么事情變成商業之后就都不好玩了”:“我看過一些公號,總是要在熱點事件后去寫另一個角度,不管這個角度站不站得住腳,因為只有去標新立異,才有人去看。有100個人寫了一個角度,每篇就500閱讀,但有一個人非要寫另一個可能不理性的角度,就有2萬閱讀數,其實立論的人可能本來心里也是打鼓的,但反正10w+才是最重要的。資本也是這樣,比如要投一個自媒體,也很難有更公平的判斷標準。你說這個是表達了情懷,但是情懷是沒有意義的。這個也挺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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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死了的主編們,

又開始陸續活過來了?


《肖申克的救贖》電影海報

我們問完一些基本的數據之后,在采訪的后半段,基本是邱兵一個人在敘述。他說,“希望新榜多寫寫我們這一代媒體人現在的苦悶。”

“以前我在iPad里下載個魯迅全集,看到一句話很牛掰的,感覺以后可以用得上,是很開心的,現在興趣點全都轉移了。”邱兵內心失落的原因在于,他面對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這幾年,內容生產者面臨的遭遇,跟以前是完全不同的性質。以前不管在黨報、都市報還是某某網,做的事其實都差不多,但現在我們很多媒體人出來創業,每天專注的事肯定不是這個了。”

一方面,還在堅守,“莫忘初心堅定向前”這樣的話,可能這兩年聽到耳朵生繭,覺得有些厭煩,有些俗氣了,可是邱兵在和團隊約法兩章時,還是不忘重申這套理念:“對梨視頻起碼有這么兩個要求,一是之前在傳統媒體不碰的東西現在照樣不能碰;二是我們絕對不接受什么假新聞、女色、黃賭毒之類的。如果通過這種渠道獲得關注,那也不需要集團軍來搞這個了,做這個東西的風險也大過機會。不要讓‘劣幣驅逐良幣’。”

另一方面,他也承認,不管是資本逐利的要求,還是用戶需求的倒逼,都迫使內容生產必須快速調轉方向予以適應:“有時候也是好的,讓你把影響放大到極致,但是不得不去迎合。以前寫文章,你要搞點彎彎繞繞的,現在沒戲,讀者讀兩三段不感興趣,馬上就關掉。我們現在做短視頻,也有一些要求,比如一上來你不能有空鏡頭、慢鏡頭。我們為了用戶要把每個鏡頭,甚至語音、語調都琢磨一遍。”

在見完邱兵之后沒幾天,網絡新聞教父陳彤履職一點資訊,又重回內容生產領域。有人調侃說,前幾年死了的主編們,又開始陸續活過來了。

那天,邱兵也有聊到這一點,他認為媒體人轉型難是與生俱來的,“一個寫文的人,可能很難去對計算機技術、資本運作很有興趣。但這兩年,從國內的發展來看,技術恰恰是一個絕對的主導者。傳統媒體人在其中其實是很失落的,以前我們講媒體人是瞭望者,但現在還有這樣信念的人其實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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